伍劍,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、湖北省作家協會兒委會副主任、漢陽作家協會主席,曾多次獲得“全國十佳兒童文學作家”稱號。在全國各類報刊上發表小說、童話、科幻作品600萬字,出版作品60余部,主要作品有《外婆》《西大街》《九歲紅》等。
作品入選中宣部“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百種優秀出版物”、“十三五”“十四五”時期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專項規劃、入選教育部“全國中小學圖書館(室)推薦書目”、農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等。曾獲“桂冠童書”獎、冰心兒童文學獎、陜西省“五個一工程”獎、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、“大白鯨世界杯”原創幻想兒童文學獎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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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幸福巷》是一部展現鄰里情誼的兒童長篇小說。作品講述了“我”與父母收養的孤兒宋孟海共同成長的故事。“我”的母親守護“璞玉”的大愛令人感動,孟海與父親的互相支持、“我”與孟海之間純真的友誼展現出善良而美好的人類情感。而幸福巷中原先“同在異鄉為異客”的鄰里,因為共同生活而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,彼此成為互相依靠的“親人”的故事,也使愛與溫情成為本書雋永的底色。
目錄
目錄
第一章
小難纏
001
第二章
幸福巷
026
第三章
天興洲
067
第四章
重回幸福巷
121
閱讀部分章節
第一章
小難纏
一、吃白食的
至今五十年了,那情景不時清晰地浮現在眼前,猶如一幅畫、一首詩。
天色甫明,西大街還籠罩在晨曦的薄霧中,房屋朦朦朧朧,倒是道旁的幾株銀杏樹仰著頭,伸著脖子柔順地接受著晨光的沐浴。樹枝間,幾只小鳥騰飛跳躍、嘰喳不停。在不顯眼的墻根,幾株小草含著露水,顯得格外青翠。
大街上已經滿是行人,有低著頭匆匆忙忙趕路的,有挑著擔子叫賣的,有吱呀吱呀推著獨輪小車的,更有拉糞的大車沉重地碾軋在大街的石板上,嘎吱作響。隨著太陽越升越高,籠罩著大街的霧氣消失了,天上沒有了云,藍色的穹隆像鍋蓋似的把大街罩住。那藍色從頭頂開始,漸漸地淡下去,淡下去,到了大街的盡頭,化成淡淡的青煙,縹縹緲緲的。
要說大街一天的開始,應該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。那時沒有路燈,整條大街像被一張黑色的大網罩住。天空一片昏暗,只有幾顆星星寥落地點綴在上面。大街上已經有人影在活動了,鋪陳開來的早點攤蒸汽彌漫,各有各的花樣。攤豆皮的張師傅手中的鐵鍋鏟與鍋沿不停碰撞著,發出清脆的叮當聲,似乎要喚醒沉睡的人們;炸面窩的李叔把打好的米漿用炸面窩的長勺使勁地攪拌,只有這樣,炸起來的面窩才會外焦內嫩有嚼勁;要說有趣,還是做杯子米糕的嚴師傅,他像過家家似的,在拳頭大小的木杯下鉆一個小孔,把木杯放進上了汽的蒸籠里,往木杯里舀入發酵好的米漿,蒸汽透過木杯的小孔,穿過米漿“突突突”地冒出來,幾分鐘就蒸好一塊米糕;賣豆腐腦的趙大媽也不閑著,她把在家里做好的豆腐腦挑到大街上,擱在地上就吆喝起來:“喂!甜甜嫩嫩的新鮮豆腐腦喲!”
我們家也在大街上擺攤賣熱干面,只是不和大家擠在一起,而是把攤子擺在幸福巷口的銀杏樹下。那棵銀杏樹有幾百年了,但還是那么蒼翠、挺拔,充滿生機;特別是下雨的時候,繁茂的樹冠像一把撐開的綠絨大傘,人們能在樹下避雨。
每天早上,我的父親母親就把熱干面的攤子擺在街邊,父親一支好攤子,母親便一聲不響地埋著頭開始生火。生火可是個技術活兒,火柴是要“計劃”的,一戶人家每個月只能買到兩盒,做熟食生意的也只能買四盒,所以每一根火柴都要物盡其用。每天早上,母親需要用一根火柴點燃爐子。每次生火母親都是小心翼翼的。她用一張廢紙引燃火后,便把破布和廢紙一起塞進爐膛,不等廢紙和破布燒旺,便把木柴按進去,緊接著在上面壓上煤塊,于是濃濃的煙霧便升騰起來。如果沒有刮風,那升起的煙,便像凍結在空氣中的白色的柱子,一動不動;如果有風來,煙就會被風撕成零零散散的碎片,隨著風勢急速地奔跑,儼然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霧。這是大街上生意人的一種生爐子的方式,能騰出時間去干另外的活計。
這天早上,父親母親照例把熱干面的攤子支在大街邊的那棵老銀杏樹下。這時天下起小雨,雨滴落到大街上,卷起一陣輕煙。母親抬頭看了一眼天空,便埋下頭拿出已經干癟的火柴盒。空氣是潮濕的,母親連著劃了幾下,受潮的火柴“嗤”的一聲,冒出一道青煙來,但沒燃。母親心疼火柴,為了避風,她把本來佝僂的身子壓得更低,頭幾乎貼近爐口。母親小心翼翼地再劃燃一根火柴,可火苗剛一露頭又被風吹熄了。父親在一旁清理著桌子、凳子和筷子,見母親劃不燃火柴,連忙過來用雙手捂成一個圈,讓母親在他手圈里點火。風是精靈,沒有穿不過去的地方,第三根火柴又被風吹滅了。“該死的風。”母親罵了一句。“到張師傅攤上借個火吧!”父親說。母親不愿意麻煩人家,她又從火柴盒里掏出一根來。父親也煩躁起來:“火柴用完了,看下半個月咋辦?”母親瞪了父親一眼,準備再次劃燃手中的火柴。突然,母親身旁躥出一個黑色的身影,一聲不吭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母親。
母親也沒瞅清黑影是誰,嘴里說了聲“啥玩意兒?”便隨手接過打火的匣子,在手上掂了掂。母親在大街上見過人用,只是自己沒有嘗試,也不知道咋操作,于是接過匣子學著大街上的人,胡亂地擺弄起來。突然“噗”的一聲,匣子上跳出一道極為閃亮的光,嚇得母親把匣子丟到了地上。
母親愣了一下,準備彎腰去撿那匣子,然而那個黑影已經從地上撿起那匣子,又是“噗”的一聲響,一團藍色的火焰升起,那火頭被風吹得倒下去,但還是燃著的。這時父親過來,忙把一張廢紙放到火焰上面。廢紙燃燒起來,紅色的火苗吐著信子。父親把點燃的紙塞進爐膛,用兩根指頭拎著一塊破布,讓燎起的火苗點燃破布,一松手,破布也落進爐膛,然后又塞進去幾塊破布,爐膛里便冒出濃濃的煙,濃煙中閃爍著微弱的光。母親慌忙把爐旁擱著的木柴一根根塞進膛內,于是一股濃濃的煙霧如柱般升騰起來。一陣風吹過,濃煙便像蛇一般盤繞成一圈圈的,愈盤愈高,漸漸地消失在空氣中……
爐子燃了,母親喘了一口氣,她好像想起什么,抬起頭瞅了瞅站在攤子前的人。她感到極為驚奇,眼前站著的竟然是個孩子,臉被蓬亂的頭發遮著,頭發也是一綹一綹的,像自家門前堆積很久的麻繩,經風吹日曬結成一團團的,又能分辨出一綹一綹的條狀。那孩子的衣衫也襤褸得不成樣子,雙臂只剩下一只袖子;一只手上攥著那火匣子,另一只手上端著一個青花碗。碗不大,卻十分干凈。
“喂,小難纏,肚子餓了嗎?水燒開了,給你下一碗熱干面。大娘的熱干面在這西大街上可是響當當的牌子,提到我家的面攤子,誰人不知曉。”母親一邊忙碌一邊對站在一旁的男孩說。
“小難纏”這三個字是武漢的土話,是專門送給在大街上行乞的小男孩的稱呼。在大街上如果遇到小男孩乞討,他們會像牛皮糖似的纏著你;如果你惹了他們,恐怕你家就要不得安寧,三更半夜會突然飛來一塊石頭,砸到你家的窗戶上。
眼前的這個小難纏其實也是有大號的,叫宋孟海。據說新中國成立前他父親是上海灘一家洋行的買辦,日本人占領上海后,他們一家逃到西大街上。天有不測風云,就在三年前的夏天,小難纏的母親遭遇意外去世了,一年后他父親也發急癥病逝了,于是小難纏就流落到大街上。新中國成立后,政府安排他住進幸福巷,小難纏沒在巷子里待上一天就逃了,他在大街上扯皮拉筋,搗屎棍似的害人,“小難纏”的綽號便傳開了。
母親從身邊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,叫小難纏:“嘿,洗把臉吃熱干面吧。”
母親手上的水瓢傾斜著,水順著葫蘆瓢稀稀落落地淌下。小難纏雙手接著流下來的水,在臉上擦抹,緊接著黑黢黢的面頰上便滴下黑色泛著油花的水。這會兒,小難纏的小黑臉變成焦黃焦黃的,乍看上去還是像沒洗干凈的樣兒。小難纏的一只眼很木,一般人的眼珠都會轉動,有的還像會說話似的;可他的那只眼珠呆呆的,半天不見動一下。眉毛也很粗,一張大嘴的嘴角向下耷拉著,好像隨時都要哭似的。
水燒開了,父親開始撣面。撣面可是做熱干面里最具有技術含量的活兒。所謂的撣面,就是把含堿的面條放進已經燒得翻滾的鍋水里去煮熟,然后撈起來,快速地讓面涼下來。撣面既不能把面條煮趴了,煮了沒嚼勁;又不能把面條煮生分了,生分了在吃的時候會粘住牙齒,不爽口。吃熱干面其實就是吃撣面師傅的手藝,至于佐料,滿大街做熱干面的鋪子家家如此,沒有什么稀罕的。父親撣面的手藝在大街上是數一數二的,街坊鄰里們到我們家的攤子上吃面,圖的就是面爽口。
父親把撣好的面條從鍋里撈出來,攤在案板上,均勻地淋上一些麻油,便一只手拿著大芭蕉扇呼呼地給冒著熱氣的面條扇著風,另一只手則用一雙一尺來長的筷子不停地翻動著面條。面條還時不時地被父親挑起,舉過頭頂,抖一抖,又落回到案板上。(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面條盡快地涼下來,只有這樣熱干面才會爽口。)熱騰騰的面條在案板上,熱氣便從面條上升騰起來,香氣也就溢到大街上,鉆進還躺在床上的人們的鼻孔里。于是大家打一個哈欠,伸一個懶腰,抓起衣服披在身上準備起床過早。這時父親的身影是在水汽中浮來飄去的,像云霧中的仙人。
母親見父親撣好了面,就用竹篾編織的笊籬把面重新燙了一下,撈出來,加上油、榨菜末、香蔥、鹽、生抽、白胡椒粉,和著芝麻醬攪拌一下,于是滿大街便香氣四溢。
“吃吧!”母親把下好的熱干面遞給小難纏。
小難纏也不客氣,接過碗,甩起筷子,風掃殘云一般,三口兩口就讓面條完全進到肚子里,最后用舌尖把沾在嘴邊的芝麻醬卷進嘴里,滿足地打個飽嗝,也沒有說聲“謝謝”,就轉身消失在大街的一條小巷。
事情過去,母親也沒有放在心上。不過就是一碗面,誰會放在心上呢!沒想到第二天早上,母親剛把攤子擺好,小難纏的身影又出現了,他手里不僅拿著打火的匣子,還抱著一捆柴火。自然母親少不了又給他下一碗熱干面。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整整一個月,小難纏每天都會準時準點抱著一些干樹枝來到我家的面攤前。母親什么也不問,每天照例下一碗熱干面,還在里面多放一些芝麻醬。
“被纏上了。”父親有些無可奈何地說。
“話別這樣說。一個孩子能吃多少?一個孩子獨自在外面乞討很難的。阿彌陀佛,一碗面一條鮮活的命。想想我們當年,要不是遇到好心人,我們能活到今天?”母親說。
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。母親本來是河南周口人,那年家鄉大荒,母親和家人顛沛流離。途中她生了一場大病,后來得到好心人救治,命總算保住了,可一條腿卻殘疾了。半道上母親又和家人走散,不知道是怎樣跌跌撞撞、饑餐露宿,流落在大街上。后來,母親住進了幸福巷,并且遇見了我的父親。其實,幸福巷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從外鄉來漢的,很多是做手藝流浪的工匠,新中國成立后被政府安置到幸福巷。政府不僅給他們提供生活補助,還扶持他們做點小生意補貼家用。所以,“幸福巷”是名副其實的幸福巷。
那天下午剛有點太陽的影子,天氣卻是熱烘烘的。母親拎著籃子到陡碼頭下的西橋巷買菜,剛走下陡碼頭的石階,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圍成一個圈,并不時發出興奮驚訝的叫喊聲。母親才沒有閑心思去看把戲,父親每天晚上要嘬一口酒,沒有幾個像樣子的葷菜,父親會不高興的。別看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母親說了算,論脾氣母親也是說一不二,但母親就是天生操勞的命,大大小小的事她都必須親力親為,哪怕是每天的菜式有沒有與前一天重復的,父親的酒杯里要倒多少酒,等等這樣的事。
西橋巷本來道很寬敞,今天卻被人擠滿了。母親只得靠著墻根在人群中擠,突然聽到圍著的人堆里發出一陣陣叫好的聲音。母親扭過頭,順著聲音看過去,只見圈子里站著一個穿長衫的人,戴著大檐禮帽,柔軟的鬈發從帽檐邊露出來,將大大的鼻頭襯得十分醒目。在大街上表演把戲的人,來來往往,母親幾乎都熟識他們的面孔、他們耍的把戲。這個耍把戲的人,母親第一次見到,她好奇地停下腳步,看了一眼。只見那耍把戲的人用白紙疊成一只鴿子,然后輕輕一甩,白紙的鴿子就變成真的鴿子飛起來。這樣的把戲大街上的人見多了,故而這次沒人叫好。耍把戲的人尷尬地笑了笑,本就塌陷的鼻梁被埋進笑容里。接著耍把戲的人走到圈邊,找一個圍著頭巾的鄉下人要了一張一毛的紙幣,舉在手上,一邊繞著圈讓人看是不是真的紙幣,一邊嘴里高聲喊道:“大爹,大媽,兄弟姐妹們,看好啦!看好啦!”他轉了一圈便把紙幣放在一張凳子上,左拳對著那張紙幣一擊,然后展開,紙幣變成白紙了。
“好!”圍著看熱鬧的人群驚訝地爆發出一陣叫好聲。
母親沒興趣,轉身準備擠出人圈去買菜。就在這時,母親看到了同樣擠在人圈中的小難纏,他的一只臟手伸進一個聚精會神看把戲的人的口袋里。母親沉下臉,擠過去一把抓住小難纏的手,使勁拽到懷里:“哎喲,我的乖乖!干嗎呢?”
手突然被母親抓住,小難纏本能地一甩手,像身體上布滿黏液的泥鰍,沒等母親明白過來,就從她手上溜走了。
場地上人擠人,小難纏早已不見蹤影。
母親空著手四處張望。